（1）

温妮是九十年代末最大的超强台风，温妮走了，带走了昭文习以为常的洪涝，也带走了山城人的心。人们不再安于现状，脸上时刻写满焦虑，手脚慌乱，心跳紊乱——几乎一夜之间，一座座山被移走，人们到处开辟开发区，遍地盖笋盘。

上一次昭文如此慌乱，还是八零年代末。人们逃难似的，一窝蜂越过春江，坐火车走南闯北，搞批发跑外贸。那时沿着铁路做生意的商人，称作被追风的鸟。天高海阔，鸟儿们乘风而起，抛下规则各凭本事，一个个摇身一变万元户，冰箱彩电不稀奇，人人买新车，家家盖新房。无数家庭趁着改革的春风，完成了第一次财富积累。

再上一次，就要追溯到抗日战争了。昭文市老城区还叫清眉镇。古时，因此地嵌于春江和青渚河之间，从高山之上俯瞰，如青山的眼睛，区内田畴富饶、湖泊明亮、房屋如黛，取眉清目秀之意，有时也写作青梅镇。彼时的昭文，主城区还在春江下游地势险要的故县，但被日寇敌机轮番轰炸后山河破碎，百姓纷纷逃难到清眉镇。福建山多得连鬼子都怕，从未入侵到此，故而清眉镇虽也受到敌机轰炸，却要比故县好躲避。建国后，居民不断搬来，清眉镇才渐渐成为主城——而故县，六七十年代后，渐渐被人们淡忘了。

昭文第六小学，就建于故县没落之际，坐落在西边一处山坡之上。学校仅有三栋两层校舍，寒酸地围着两块篮球场，均建于七十年代末。几位中年教师顶着秃头，穿着白背心，或扎着大马尾，坐在篮球架的石墩上吞云吐雾、吃花生。男男女女聊着被世界抛弃的故县，任凭教室里乌央乌央的读书声、吵闹声、打架声，不听也不管。球场水泥碎裂，篮网风化断裂已久，不抱希望地飘着。

老师们也间或聊聊学生，聊他们如何笨：

“一届一届越来越差，那么简单的课文都背不下来，以后中考、高考都只有垫底的料……打工也不会有人要。”

聊学生的奇葩行为：

“笨是不笨，就是用不对地方，脑瓜子跟脱缰的野马似的。前天上午，我到一年级收校服费，正在看钞票真假。一个小姑娘跑过来，教我用手指沾沾口水，搓一搓可以辨别真假……我差点笑死，我说你不如多用心读读书，不至于数学才考25分！”

“还有更奇葩的。上星期，我让一个学生到黑板默写王维的《山居秋暝》，你们猜他怎么写——‘空山新雨晚来秋，明月清泉石上流……’我的妈五律改七绝，天赋异禀。”

或聊如何管教调皮学生：

“学生想抽烟，让他抽个够，给他嘴里塞10根、20根同时点着，让他使劲抽，一包不够就两包，抽到饱为止妈的。”

“不行就打——诶让他们自己扇自己，左边扇完扇右边，你们试试，这个方法屡试不爽。”

也聊如何制止孩子早恋：

“让他们站讲台众念自己的情书，这种法子不行啦，他们皮厚的很。做早操时，拉旗杆底下示众，给他俩一人一个麦，这样念才有意思……”

操场上刮过一阵又一阵的笑声，笑声炮弹一样，几要震碎学校的窗户玻璃。还好学生们在教室里，吵闹声也足够响，声音与之形成反作用力，学校才不至于塌掉。

这天下午，六年级（3）班安排的自习课，自习课就是放羊课，关紧教室门放羊，文绍军组织起全班同学玩捉迷藏。

“棍子，轮到你抓了。”文绍军个子壮实，把绑眼睛的红领巾递给外号叫棍子的女生。他周围站着一高一胖两个男生，一个外号扫把，一个叫庆庆。被喊棍子的女生坐着不乐意，其他35名学生，猴一样扒在窗户栏杆上，等着开下一局。

“绑眼睛，快点！别扫你爷爷的兴！”她依旧不理文绍军。

“哎呀——拽还是你妈拽啊——绑不绑？！”文绍军急脾气，从书包里顺手掏出一把水果刀，刀刃一尺多长，拿在手上把玩起来。扫把摸了摸脸上那道斜斜的疤，扯了扯文绍军的袖子，“算啦！”

文绍军不肯答应，跳下讲桌，冲到女生面前，张大双眼瞪着她，

“哑巴？我再给你脸问一遍——抓不抓？”

“有本事你杀了我啊？”女生倏地站起冲她喊道。

文绍军被激，冷笑一声，露出狠相，挥起刀假装就要砍，扫把冲过去一把拉住，文绍军厌烦地叫道：

“扫把——你——真操蛋。你是不是喜欢她啊？”

问是不是喜欢，惹来窗户上的猴儿们，一阵笑声。扫把白了眼文绍军，女生白了眼扫把。

文绍军被女生驳了面子，非常不爽。一把抓起女生的右手，迅速划了她手背一刀。鲜血登时流了一桌子，女生瞪着他，没哭。文绍军也瞪着她。

“哎呀还瞪我？”他往地上淬了口，又不能继续动她，骂了几句，就收刀背起书包，摔门跑了出去，边跑边撂下狠话，

“有本事，别出校门哈？劳资等着你！”

眼看捉迷藏玩不下去，扫把和庆庆非常扫兴，一起追了出去。班里的那群猴，还扒着窗户栏杆一动不动，眼巴巴地瞅着那扇木门，为三个男生摔摔打打，晃晃悠悠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。

炎热的夏天，一道闪电横空而过，轰隆隆似要下雨。这破天，上午响晴，下午瓢泼大雨，最近天天如此，很是恼人。

“文臭鱼，你他妈发什么脾气，要杀人啊？”庆庆追上文绍军，飞起一脚就要踹过去。文绍军的妈卖咸鱼，又臭又好吃，但他最烦人这么喊他。

“别喊我臭鱼，再喊我臭鱼，我揍你！”文绍军也不遑多让。

“来来来！我看你屌能不能经得起我一下？就踢一下就行。”庆庆嘻嘻哈哈挑衅着。

“她不玩，还有那么多人，管她干什么？这下好了，没地方去了。”扫把担心起来，毕竟棍子在学校和故县仿佛还是有点鸡巴背景的，加上学习又好，学校指着她提升升学率呢。

“你看她那个样子，真想揍她。一下午了，跟钉子一样坐那里，捉个迷藏还多个木桩，不能碰。庆，她到底有没有背景？那么拽？”庆庆摊手表示不清楚。

三人边走边从书包里掏烟，文绍军、扫把摸了摸裤兜没带火，庆庆给他们点着。鬼天气刚抽两口，滴滴答答的雨点浇湿了文绍军的烟，庆庆的烟没点着就湿了，只有扫把吧嗒吧嗒神仙一样吐着烟。二人看不过，抢过来你一口我一口，把烟屁股还给了扫把。

“臭鱼，刀扔了，跑吧。上次我看到校长和派出所的，满脸堆笑陪她爸吃吃喝喝。”庆庆冷漠地劝到。

“跑去哪里哇？”

动了刀子了，不被关派出所，回家也会被老妈用冻鱼打死。文绍军想干脆跑去城里，吃香的喝辣的。三人合计了合计，兜里总共有二百来块钱，爽。看样子雨还要下大，三人把钱放扫把书包的最里层。

得赶在天黑前跑到市里啊。听说城里开了间稀罕的网吧，又听说电脑怎么怎么好玩，打《红色警戒》多么多么刺激，把他们仨羡慕坏了。就是一个小时3块钱，太贵。

三人不走马路，沿着河边走田埂。胖庆庆边跑边掏裤子口袋，朝扫把伸出一把钱，竟有几张绿绿的大头。扫把数了数三百七八十块，两人惊诧极了。

“你哪来这么多钱？谁家又倒霉了？”文绍军纳闷起来。

“去你的！你——你们别管，拿着，和你们一起我愿意。”庆庆不耐烦了。

“喂？是不是好哥们，是就不要瞒着，受什么委屈，我臭鱼替你砍他！”

“妈的吹牛，天天古惑仔那一套……”

“你们不也臭古惑仔，和我混——说啊庆，还怕丢人？”扫把这时才想起，有几次上学路过庆庆家，看到门口停的陌生桑塔纳，看见庆庆妈上了跟着陌生男人上了车，心里有了七七八八。

“是那个男人吧？我都看见了，没见过的男人——别踢我——我不是故意看见的——是那个男人吗？啊？真是啊，我猜中了。”

“别管了，有人给的，给我就要了——走。”话不说完，庆自己先一路跑起来，文绍军和扫把面面相觑，歪了歪嘴，耸了耸肩。

这雨真是离了大谱，三人没走半里路，全身已经湿透了。田埂泥泞不堪，稻田水涨过穗，引水渠比河还宽。这破天，连农民都不下，三个小学生却要穿过八级大风大雨去玩，任凭狂风嘶吼大雨嚎叫，叫着喊着：“真痛快！”。

“你们看那是什么？”

三只落汤鸡站在大雨中，雨雾太大勉强看清前面，好大一片水汪。

“是——鱼——塘，里——面——有——很——多——鱼。”庆庆大喊，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大大的圆，“鱼——很——大——我——”。

扫把制止了他：“别鬼叫，听得见——臭鱼，这是你家的吗？”

“你他妈！我家卖咸鱼，又不做咸鱼——别老拿鱼烦我，我烦透了！冻带鱼打人太他妈疼了。”臭鱼一脸不屑，他爬上鱼塘，查看田埂，似乎快决堤了。

“他妈的，我要毁了它！敢不敢？”

“上！干丫的！”

三人站你一脚我一脚，田埂便决口了。鱼塘比湖还深，文绍军、扫把身形灵巧，躲过了决口，庆庆腿陷在泥里却躲不及，被瀑布一样的水冲下坡去。裹挟着泥沙和大鱼，冲向引水渠，文绍军、扫把站在高处哈哈哈嘲笑他。

庆被呛得七荤八素，灌了一顿泥饱，刚想站起身，更大的洪水向他涌来。鱼塘的鱼看到决口，逃命一样跃下，条条二三十斤，黑背白肚，头大尾长，怒目圆睁直冲坡下，撞向庆庆。庆庆哪里招架得住，被一只只脑袋大的鱼头撞得头昏脑涨，两下顶不住，直接扑街了。

江水滔滔，逃出生天的鱼，没有往下游，竟顶着湍急的江水逆流而上，纷纷跃起三尺来高，争先往上游，文绍军、扫把看呆了。

两人再看庆庆被鱼砸个半死，捂着肚子笑得胃痉挛，等坡下已经看不到庆庆的挣扎，才不慌不忙下去找人。两人伸手往水里一抓，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拉起他，一看肚子胀的像泡水里的死猪。再晚一点，庆庆就要被冲进引水渠，掉进不远处的江里了。

“装死啊——别装死——起来。”

文绍军喊一句踹一下肚子，扫把一屁股礅直接坐上去。庆庆气息渺茫，两眼发白，这一压，一股股黑水，喷泉一样从嘴里喷出来，半米来高。许久，庆才大喘一口粗气，呕呕咳嗽起来，肚子已经瘪下去，他委屈的嗷嗷哭起来。

文绍军和扫把这才醒过神，庆庆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，要不是刚刚又踢又压，恐怕就没有庆庆了。想到这，他俩捂着下体怕庆庆来踢蛋子，不料，庆忍住了没有哭，竟呵呵呵呵傻笑起来。

“我去——我活过来了——哈哈——我差点以为我喂鱼了——那么大的鱼，太他妈吓人了——”庆庆自己拍拍胸脯，拍拍肚子，又弯腰呕出不少黑水，汇入雨水中。不远处，大鱼还在哗啦啦跃龙门，扰扰一河水族，欢腾着逆流而上。

文绍军后怕，抖抖索索张开双臂，眼泪混着雨水呜呜呜地抱着庆庆。

“我他妈——差点对不起你——哥错了——”文绍军呜呜呜哭得更大声了。

“去你的——”庆飞起膝盖，对着臭鱼的下体就是一顶，臭鱼哟哟哟的在地上打滚。扫把吓得拔腿就跑，跑出一百来米远远防着他。

这一膝盖下去，文绍军在地里滚了十几分钟，又在泥里趴了十几分钟。鱼塘的水放没了，鱼也跑光了，臭鱼还趴在泥水里冷水敷蛋。

“再不起来——他妈要天黑了——鱼塘家的要来逮你了。”庆一把就拉起文绍军，文绍军起来没站稳，一下跑出一两百米，庆庆骂骂咧咧一路追。

天色如烟，大雨比刀，三人排成一行，臭鱼在前，扫把殿后，顶着六月末的天谴，沉重地脚步，啪啪往前迈。一瞅，三岔河口到了，过了河就是城里。

（2）

三人站立的地方，春江、青渚河在此交汇，江面宽阔，水极深。扫把说，他小时候经常在附近玩，听过很多关于这里的传说，你们想不想听？

河心是座圆形的岛，仿佛没有根漂在水面上，只凭河对岸那座小小的石桥牵着，才没有沉下去或者漂走。岛上很早以前住了一户人家，这家人姓吴，吴家老宅挨着一座养老院，已经存在了半个世纪，房子很早以前也是吴家的。岛上还有一座颇为灵验的龙王庙，到底有多灵，不知道。

此刻，三岔河口正向三人显示它的神奇之处。只看滔滔山洪携着一米多高的巨浪奔腾而来，一到此处如被驯服，霎时波澜不惊，向东南缓缓漂去，令人肃然。今天这番大雨，硕大的雨点机枪扫般射着江面，八级大风呼号肆虐，水面也没有水花，没有波动，十分神奇。

庆庆指了指前面说：“嘿！我们要不要上岛？那里都是慢吞吞的老头子老妈子，去换件衣服。”文绍军和扫把连忙摇头，伸手扇过去。

“你想自投罗网啊？那里住了一个警察，身手特别好，一脚可以把你踢漏气。”庆庆胖，知道扫把说的踢漏气什么意思。

“这附近也没有桥，这么宽的河，怎么过得去——哇，这水好深！”文绍军往绿到发黑的河里，扔了一块大大的石头，石头像扔到了沙地上，静止片刻才缓缓沉下去，又扔了几块，都是一样的沉法，三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
“我从小听城里人说，这座岛像一个球浮在水面上，用锄头往下挖几米就能挖到白白的发光的石头；这水底下还有一口泉眼，咕嘟咕嘟冒海水，鱼可以从这里游到南海，刚才那些大鱼逆流而上，估计要去海里？大人说的是真的吧？！”扫把说得神乎其神，两人听得恍惚。

小孩望着漆黑的深渊，想象自己嘴里长出鳃，跟着鱼龙朝漆黑的水底游去。他们想抛去这臭臭的皮肉，逃离父母、学校、鞭子、饥饿还有冷嘲热讽，去往南海某个无名小岛上，每天打鱼晒太阳。饿了就吃鱼，渴了就摘椰子喝，烦了就抓螃蟹捡贝壳，困了直接睡沙滩，天涯海角没人知道，死人也没人管。

半晌，才发现雨停了，天要黑下来。三人看得入迷险些掉水里，相互拉了拉，继续悻悻而走，浑身湿哒哒臭烘烘的，今天这衣服是干不了了。

肚子饿了，三人在城里找个汤粉店要了三碗拌粉、三块豆腐、三块卤猪血、三个卤蛋、三碗葱花汤，站在街边吸溜着。扫把从湿湿的书包里取出钱付款，钱没湿，又取出一些塞裤兜里，一会儿逛街吃冷饮。

店老板看着这三个小学生，身上邋里邋遢、头发乱糟糟的发臭，一个小孩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，摇了摇头。心想现在的孩子啊，父母给了点钱，瞎跑。老板放下手上的活，从桌子下掏出一大包餐巾纸，给三人送去。

“擦擦吧，怎么脏成这样哇？家里人不操心啊？下大雨早点回家。”说着又回到炉子前拌粉。城里灯华初上，三人不听，拉起书包要去玩了。

世纪星网吧——仨人站在门口，像看外星科技一样愣了好一会儿，打打闹闹跑进去，网吧早已水泄不通。机子只有二十来台，白色的方脑壳，花花绿绿的彩色屏幕，闪烁在每双瞳孔里。每台机子围了三四个看客，人群绕着两条过道走来走去。尖叫声笑声骂声掺杂着烟味、饭菜味、脚臭味和电脑机箱的金属味，令人作呕。没人出去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。

文绍军三人守在一台机子后面，看人玩红色警戒。各不相同的国家，不同科幻风格的战争建筑，威力巨大的坦克飞机，穿着迥异还能升级的兵种……游戏的科幻程度，惊得他们口水流了一地。仨人肾上腺书飙升，比自己打的还过瘾，比打游戏的还紧张。

就是不知道，玩起来什么样，乳白色的键盘敲起来是什么感觉？鼠标摸起来是什么触感？头回见世面，仨人不知不觉已经看到了深夜，网吧里依然摩肩接踵。机会总算来了，红警玩家终于要下机，三人紧紧围着椅子，机子铁定就是他们的了。

“小屁孩上什么网？这么晚还不去睡觉？！”文绍军刚要跨进椅子，身后有人一把薅住他的头发，用力一拉，文绍军就飞了出去撞到人群里。扫把和庆庆也被扔了出来。踹他的人，身材巨高留着长发，染着红色刘海，裸着上半身，露出四块肌肉。

“那是我们的机子——我们等了五个多小时——去你的！”文绍军冲过去，红刘海的一个窝心脚，他又飞了出来，庆庆和扫把也被揍得鼻青脸肿。红刘海踹完文绍军，优雅地放下脚，潇洒地坐到椅子上开始上机。周围三个打手背对椅子站着，朝他们仨哼哼直笑。

文绍军痛的哟哟直叫，他拉开书包拿出水果刀，双手握住要和这群流氓搏命。红刘海看到文绍军手上的刀，从椅子上站起，笑嘻嘻向他走来。文绍军往他肚子捅，被红刘海一只手抓住，稍稍用力一拧，登时骨头碎裂失去了知觉。上次这么痛，还是被他妈用冰带鱼打手的时候。气急败坏的女人用冰带鱼抽他的手，抽了半个多小时，手都要断了，红刘海要比那女人心狠一百倍。

“刀挺好，我收下，谢了。”

网吧地方小，打架引起围观，三人被打刀被抢走，老板过来看了一眼，屁也没放又走了。围观的人越来越挤，直到眼前全是人，红刘海已经看不见。

天又开始下濛濛细雨，三人搀扶着站在网吧门口，骂着狠话。

“扫把——给我钱！”扫把摘下书包，扔给文绍军，文绍军拉开拉链，翻了翻不对劲，再一摸硬硬的——半块砖头。三人乱做一团哇哇大哭。

“钱呢——我们的钱呢——谁干的啊！操他祖宗老天爷！我们的钱啊——”扫把脸上的疤痕气得裂开，叫喊着要冲进网吧——被文绍军一把拽住。文面无表情，牙齿打颤眼睛充血。半晌，渗血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：

“豁出去了——把兜里的钱——都给我。”

扫把才想起来，掏了掏裤子口袋，把所有能找到的纸票、钢镚一分不剩给了文绍军，文绍军数了数，点点头表示足够了。

三人急匆匆从网吧门前跑开，文绍军要庆庆藏暗处，看看网吧什么时候人少，又让扫把在网吧周围转转，看看有没有后门，他去去就来。

庆庆躲在垃圾堆旁，看到网吧几乎没人进出。过了一小会，网吧老板走到门口，四处望了望，又哗啦啦拉上了铁门，上了锁。扫把告诉文绍军，网吧是独立的一间房，后门堆着很多箱子、塑料、布料、杂物之类。再一看，文绍军拎了一个塑料桶，装满液体，庆庆和扫把脸色铁青，三人明白，这是已经不打算留退路了。

三人不再说话，趁四下无人，把后门的杂物拾掇在一起。文绍军拧开塑料桶，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，咕嘟咕嘟倒在易燃物上，一滴不剩，又把捅也扔了进去。

文绍军拿出打火机，点着一团布料，垒球一样扔了出去，火球呼呼呼飞向洒满汽油的堆物。火势一起，热浪轰隆隆吞没一切，三人手忙脚乱，把书包、校服、打火机丢进火里，拔腿就跑，身后冒起冲天的火光。

火光犹如一个炸弹，惊醒了左邻右坊，警笛声由远及近，也吓着了一只在房顶上窜来窜去的老鼠。巨大的响声把老鼠震到地上，摔了个大大的屁股墩。老鼠没有被吓跑，也没有去寻找食物，而是对三只人类幼崽紧追不舍。

（3）

被爆炸声震到地上的老鼠，就是我，我的名字叫吱吱。

今天夜里，我在城里一座豪华餐馆里，偷吃了一整只烤鸡，此刻异常口渴，独自在河边喝水。河水清凉，多想再喝几口，可是肚子太胀，打了个大大的饱嗝。这时，我看到岸边有一个老头，他冲我“吱吱吱吱”叫，向我点了点头，还朝我挥了挥手。

“你——在叫我？”我转了转湿漉漉的脑袋，许是和别的谁说话。老头点点头。

听说老头抓老鼠的手段非常狡猾，可是他竟能听懂我的话，这可是清眉区下水道的高贵口音，令我刮目相看。我警惕地从一块石头跑向另一块，慢慢靠近他。

“这里除了你们二位，也没谁了。一起出来吧，我想和你们做个交易。”

“什么交易？”一条大鲤鱼侧躺在老头脚边，嘴巴一张一合，尾巴啪啪啪打着河岸。嚯！这鱼要是抓回下水道，够我吃一个月的，还能喂饱我那些只能吃粪便、蚊子和蛆虫的邻居。

“什么——你想吃我？鼠老弟，我都修炼到这份上了，你确定有这能耐？”嚯，有读心术！鱼身上的香气突然变成一阵扑鼻的生腥，我扶着箱子一阵反胃。

“吱吱——吱吱——”老头又冲我吱吱吱叫，好烦啊，算了都是低等物种，摊牌吧。

“嘿，老头，你找我有什么屁事？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。我好不容易吃顿饱饭，你最好立刻向我解释清楚，否则趁你睡觉，我会咬烂你的嘴。”

“吱吱——这个城市好吃的多着呢！只要你帮忙，你不用偷也不用挨打，我每个月告诉你哪里有好吃的，让你在下水道里活得像个皇帝，直到你寿终正寝。你好像活不了两年了吧？想不想老年生活过得富裕点？”

真要命，听说城里的老人都开始领退休金了，我们老鼠到死都得自己去淘换吃的。生的儿女根本不管你，饿死也不会给口吃的，抢东西的时候，能少咬你一口就不错了。

“哎——老头，你戳中了我的软肋——你不会骗我吧？”老头笑着摇摇头，低下脑袋打量着我，看得我浑身不自在。这老头真有意思，脸上长了厚厚的肉瘤，白皙红润不像是病变，额头上长了一对角，鼻子大的出奇，长长的胡须拖到腰间。奇怪的是，他抱着一个大大的金元宝，莫名其妙！

“我现在告诉你一个地方，你跑得快，去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。如果假的，你直接走；不过要是真的，你一回来发现我不在，你损失的可是优哉游哉的老年生活啊。正好你晚饭吃撑了，去消消食。”老头子果然狡猾，但我想了半天，脑子过载也想不明白，这事对我有什么坏处。

“老头，你真是人精！说吧，什么交易。”

“我先来的——”大鲤鱼张着嘴巴，尾巴啪啪啪地闹唤着。

“你身上的泡泡都快干了，下河喝会水，边喝边说——可以的，我能听懂。”老头把大鲤鱼抱进河里，鲤鱼咕噜咕噜说着话。鲤鱼一句，老头一句。

咕噜咕噜咕噜……

“和你的交易很简单，你只需要嘴里含着这个，然后在这条河游来游去……”老头手上晃着一个红色的小小的玩意儿，我认得，是打火机。

咕噜咕噜……

“不是让你负重减肥，什么脑子？你含着它，当你看到三个人类小孩打河边路过，或者你在哪里找到了他们，想办法把这个交给他们。”

咕噜……咕噜……

“是三个小学生，有胖有瘦有高有矮，对！其中一个脸上有道疤，很明显。”

咕噜咕噜咕噜……咕噜……咕噜。

大鲤鱼快速吐着泡泡，尾巴一个劲的甩动，游来游去，好像很着急又很激动。

“哈？你见过他们——就在今天下午——竟然这么巧，太好了。诺？这颗好东西归你了。”老头如释重负，从身上哪里摸出来一颗珠子，黑不溜秋钢珠一样。那鱼见到这颗珠子，兴奋地跃出水面，激起一米来高的大水花。

“好耶——”大鲤鱼含着珠子，接过打火机，扭动着肥肥的身体，游走了，不见了。

这俩把我看懵了，一颗钢珠就能做成一单生意吗？我打翻过不少，刚啷刚啷掉地上都扔了——真可惜。肯定是老头在耍花招，用不值钱的玩意儿哄骗我们。

“老头——你手上的小珠子管什么用？你不会在蒙大鲤鱼吧？”

“小老鼠——我们在这里跨物种交流已经够稀罕的了，你问那么多，脑瓜子又能理解多少？物种不同，物品价值不可同语。这颗小小的珠子，对你没用，鱼吞下它，能沉入湍急的深渊，穿过地下暗河，释放氧气保存体力，千里万里地抵达大海——大海啊！你这只老鼠这辈子都不会理解，也没机会见的。”

“我不想理解，只知道你很狡猾。另外，你不怕大鲤鱼跑路吗？额……当我没说，开始交易吧？”

老头捻了捻长长胡须，蹲下来，坐在他的大元宝上，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，突然伤感起来：

“跑就跑了吧。我老了，脑子也不够用，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几分道理，可我有我的难处。我和别人也做了交易，吃人嘴软，不得不履约，毁约的话，我会很惨……”

“天又不会塌下来！就算毁约，你肯定也还过得去？说正事吧？”我摊摊手，老头瞪了我一眼接着说。

“你的工作很简单，跑跑腿。你帮我去城里找找那三个小孩，样子你已经听到了，他们也许穿着校服，跟着他们，然后时不时回来告诉我。”

“说得倒轻巧——你怎么不找只燕子，或者蝙蝠？”果然回报和风险是对等的，满城跑，我怕是有命赚没命花。

后来他一直坐着，呆呆地看着河水，不再说话。人老了，各有不愿被打扰的心事，我也有这时候，就再不纠结。

老头可真会为难老鼠，晚上的城里，从房顶上看去，地上到处是三三两两出来玩的学生，没办法分辨嘛！哎，为了美好的晚年生活，不能轻易放弃啊臭老鼠。

当我最终发现他们仨的时候，已经是后半夜。整个城市几乎睡去，就只剩几处地方人来人往。他们三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，其中一人脸上有道疤，躲在一座房子后面叽里咕噜说着话。他们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，把一捅液体倒在房子后面的杂物上，点着了，房子唰的着火爆炸，吓得我从屋顶上掉下里，要了我这老骨头半条命。

三人夺命而逃，我怕落下，也很担心有人会说是我放的火，把我打死。于是，我借着阴影，紧紧跟在他们仨身后。从路线来看，他们显然是想跑去哪里，不过中途停了下来。那是在一个小卖部附近，周围很黑。

三人偷偷打量着小卖部，商量了一会儿。胖胖的小孩先上去买东西，和老板友好攀谈，脸上都笑开了花。不一会，第二个小孩假装在街上走，路过零食摊时，突然双手一搂，抓起一把零食往左边跑，店家拔腿就追。趁店家不在，躲在暗处的最后一个小孩，跑到零食摊双手一搂，往右边的街道跑，店家气喘吁吁又往右边追。店家追出一段距离，还在店里的胖小孩，随手抓了一把什么，也跑了。店家追得胃痉挛，左右为难，站店门口破口大骂。

高啊！实在是高！但凡我的一生中有这样两个朋友，何愁没有东西吃？我看懵了，想了一会儿，左边有两个小孩，决定往左边追。

虽然，我对老城区的一砖一瓦一孔一缝很熟悉，但是跑的太急，好几次晕头转向，最终在一处高高的河堤追上他们。河堤上有一片垃圾场，我闻到了饭菜腐肉的香味，更可喜的是垃圾堆里有好几箱臭鸡蛋，我的天！这辈子没这么富过。不过几箱臭鸡蛋已经被仨小孩占据了。他们背着刚偷的东西，脚踩箱子边缘，捂着鼻子嗅了嗅，反着干呕——呕吐就走啊？！别抢我的臭鸡蛋！

“这个破幼稚园，就是这个破幼稚园，妈的！”一个声音骂道。

“砸它丫的！傻逼老师给我们喝臭脚豆浆，吃臭鱼，拉了我一个星期！”另一个声音说道。

“给我们排名次，扔我养的蚕，让我跑100圈，去它的！一人一箱，上！”最后一个声音吼道。三人捡起臭鸡蛋，一人一下啪啪啪往幼稚园里扔，砸到墙上地上黏黏地液体流动着。我的心在滴血，住手啊，你们给我住手！

“吱吱吱——吱吱吱——”

“吱吱吱！吱吱吱！吱吱吱！吱吱吱！”你们能听到我的怒吼吗？

一个小孩朝我扔来一个鸡蛋，骂道：

“臭老鼠——我们过得还不如老鼠！”三人继续啪啪啪朝幼稚园扔鸡蛋，给幼稚园洗了一个臭鸡蛋澡。许久，三人发现一个鸡蛋都没有了，踢翻箱子，才罢手离开。

我站在空空的箱子上，傻了。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些？为什么给我希望又让我破灭？我的臭鸡蛋啊？！我真的恨透你们仨，要说你们把臭鸡蛋都吃了，我也认了，反正这辈子被抢吃抢喝无数次，弱肉强食的世界，我懂！可是白白浪费那么多粮食，我恨啊，那些臭鸡蛋够我吃好几个月，够我和朋友们在下水道举办无数个臭鸡蛋宴会啦！

小孩们玩得浑身臭鸡蛋味，寻到一处浅河滩，懒洋洋地下水洗澡。河水不湍急，雨并不很大，他们往岸上丢衣服裤子，开始搓身上的泥。搓着搓着，河面咕嘟咕嘟冒着屁，又浮起一截一截黑黑的香肠一样的东西。

“我去！庆——你怎么裸拉啊？臭死了！”
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三人顺着水流，把一截一截香肠往下游冲去，借着一点点亮光，光着身子回岸上，继续穿起湿漉漉的衣物。衣物紧紧沾到身上，三人边走边甩，试图穿得舒服些。

“干脆我们去岛上拿几件衣服穿嘛。身上的泥巴和臭鸡蛋腥熏死我了。这么晚，不会有人发现的。”胖胖的小孩不无烦躁地抱怨道。

“警察可能不会发现我们，但老人睡眠浅，我们很容易被发现的。据说里面很多老人，当年都是当兵受伤，才一直住在里面，打过鬼子，很警惕的。”三人投票，一比一，脸上有疤的男生没举手，俩人看着他。

“去吧，但只是借一下，万一被抓住，你们把我架出去，也许……”刀疤支支吾吾，比较为难。一天下来，三人饿了、乏了，脑子嗡嗡的精神很差。想想今晚放的火，不知道要藏多久。

“最后一次，就最后一次。”

“好，就最后一次。”

我一路行尸走肉跟着他们，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，不再担心被发现，小孩们已经筋疲力尽，绝无可能再跑过我的。他们跨过了一座白石桥，来到一排旧房子前。这里除了一盏路灯，四周黑黢黢的。仨人偷偷在房檐边、雨蓬下寻摸起来。

事情果如预想的那样，仨人被逮个正着。一个穿蓝裙子的大人忽然站在他们身边，鬼一样吓三人一大跳，但是忍住了没叫出来。脸上带疤痕的男孩抱着几件衣物怔在原地，另外两个扔下东西拔腿就跑。跑几步发现落人了，回头去拉刀疤男，刀疤男忽然明白过来，准备逃跑。

“向南，是你吗？安向南？”刀疤男一听到这声音，站住不动了，另外两个男生张大着嘴巴，完了，被抓了。

“珍……珍珠奶奶，是……是我。”向南转过身，低着头，抱着东西手脚无措。那位叫珍珠的老奶奶一点不显老，脸上连皱纹都没有。她弯下腰，捧起向南的脸，脸上的疤痕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出一道深深的缝。珍珠奶奶把孩子拉到屋檐下，打开一盏廊下灯，更加仔细的观察着他，摸摸脸又摸摸腿脚看看有没有事。

“看把你打的，脸上还疼不疼？”向南摇摇头。珍珠又忿忿不平道：

“要是再让我看到你爸，我一定打断这畜生的腿。上次你爸打你，你就应该赶紧跑……现在，便宜他在监狱吃牢饭……”珍珠气得脸色铁青，又看三小孩大半夜还在外边不回家，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，不想问太多。

“上个星期，听说你又被警察抓走了，那些混蛋是不是用枪吓你？是不是在你面前转枪？假装要开枪打你？”珍珠似乎要哭了。

“是，他们拿枪划过我们的鼻子，往枪里一颗一颗塞子弹，他们都尿了一裤子，我——我没有吓尿。”大半夜，哗啦啦雨大起来，听到这珍珠更震惊了，哽咽起来。

“回学校后，那傻逼年级长让我们站成一排，左手一个大巴掌，啪啪啪扇个遍，右手一个大巴掌，啪啪啪把我们扇个遍，就是一个巴掌哗的一遛扇过来那种……”

“别说了，别说了——明天，搬来和奶奶住，奶奶保护你……想要什么和奶奶说，我不会让人再拿扫把打你了。也不会让你再进监狱，别不吭声，说话——”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柔，向南快要哭出来，但是极力忍住，用手臂摸了摸眼睛，转身就跑掉了。珍珠奶奶许是追过很多次，许是知道追不到，定在原地，站起身看着孩子跑开的背影。

“把脏衣服换了！”珍珠大喊，向南边跑边换衣服，把臭衣服扔下石桥。偷来的衣服，松松垮垮包住了全身。另外两个男生穿着臭衣服，站在河对岸等着他，向南快跑几步，和同伴一起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。

（4）

连着几天，我都在河边和满脸长瘤的老头做交易。仨孩子没有离开昭文，他们躲到了故县一个破败的厂子里，靠着偷来的零食混日子，昼伏夜出望天兴叹。老头兑现了承诺，可我眼下完全没有吃席的心情。

1998年6月末，大雨山呼海啸，新闻上开始报道全国各地的大洪水。山洪滔滔，河堤坍塌冲毁一个个村庄，淹没一座座城市。无助的灾民趴在树顶上挥着手，站在房子顶上抱着娃。子弟兵浩浩荡荡驾着冲锋舟，一艘又一艘冲进滚滚水流中，手臂挽着手臂义无反顾走下决口，肩扛车推抛下一个又一个沙袋。面对灭顶天灾，这块土地上的人，没有退缩没有逃走，而是选择了以人力补天缺，选择了女娲补天、精卫填海、愚公移山。

昭文市老城区一片泽国。我划着水回去过一次，洪水淹到了人的腰部，汽车泡在水里，商铺的东西漂到大街上。我在熟悉的街区找了半天，最后趴在一块门板上，随波逐流心如死灰。下水道的家的的确确是没有了，朋友们也不知去向生死未卜。人类背着孩子、抱着箱子忍住哭声，看到了趴在门板生无可恋的老鼠，没有打我、没有骂我、没有赶我，兀自叹气。

也许是我活得时间太短，很多事我来不及经历，这么大的洪水，我完全没有准备。就算我能暂时找个去处，或者等洪水退去后，回到那个我精心建筑的下水道小窝，可我的一切都没有了。我的财产我的朋友都不在了，一只老鼠，竟要忍受孤苦伶仃、风烛残年的老年生活，这算什么道理？

此刻，我趴在那座废旧工厂库房的大门顶上，看着庆庆、向南和那个叫臭鱼的男孩，在库房里嘻嘻哈哈打打闹闹。厂子里地势还算高，水暂时没淹上来。我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，老头告诉我的富贵宴也不想去，任凭他们把黄蒙蒙的细糠扔得漫天飞舞，任凭他们相互骂对方作“不如吃糠的猪”，他们的快乐感染不了我。

“有打火机吗？我要抽烟！”臭鱼问道。

“没有了，我也想抽，可惜都扔掉了。”扫把说。

“我去找找——我的裤子里可能有——诶没有了——我找找看看。”

我看到庆庆跑到了库房门口，站着不动，我以为是看到我了。发现庆庆跟前站着一个鱼人——身体是小孩，长着两条腿两只手，脑袋是颗大鱼头。鱼人的一只眼睛盯着我，嘴巴冲天一张一合，吓得我差点从门上掉下来。

鱼人没有说话，左手拿着一颗红色的小玩意儿，掌心向上，颠着把玩——是那条大鲤鱼和那个打火机，他怎么变成这样了？

庆庆一看，惊讶地也说不出话。他盯着大鱼头，蹑手蹑脚的一把抢走红色打火机，惊讶的发现，竟是自己丢掉的那一只！啊的一声，啪啪啪跑掉了。

过了一会儿，三个孩子一起跑到库房门口。庆庆兴高采烈的，正要指给他俩看，结果没有什么长着鱼脑袋的小孩，只有一条大大的鲤鱼。鲤鱼躺在门口的地板上，眼睛圆睁嘴巴一张一合，一个鲤鱼打挺，趁着大雨逃掉了。

天上还在下大雨，三个孩子还在库房里没完没了的打闹。空气中，稻米糠浓度越来越高，直呛我嗓子眼，快透不过气来。我想着，也许自己的使命该结束了，正要离开。

就在这时，我从烟雾蒙蒙的库房里，嗒地看到一颗火星，那火星宛若一颗太阳，甚至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。只听“轰——”的一声巨响，我感受到巨大的热浪朝我炸来，红色的、黑色的、黄色的火焰瞬间将我完全吞没。我动弹不得，身体越来越热，毛发烧成灰，内脏熔岩一样融化。我一阵眩晕，眼前只有一片黑暗。

也罢——反正老无所依，就这样吧。